从岸上望去,峡谷里的龙底河是一河液态的碧玉,绿莹莹的流得从容,可一到滩头,就激情澎湃,雪浪飞溅。守卫它的是沉默的悬崖,遒劲的老树,错落有致的礁石,以及石缝里亘古摇曳的葛蒲草,通道像是从明清古画中移植而来。
于是就激动了一群舞文弄墨的城里人;我们火车汽车的千里迢迢而来,不就是图的这诗意情境吗?于是就拖了橡皮筏,拖了沾满尘埃和疲惫的身子,鸭子般嘎嘎欢叫着扑进龙底河中。眨眼之间,绿意从水中褪去,凉意自脚下升起,清澈透明的河水伸出一只柔软的手,将我们轻轻地摇着了。
橡皮筏子确像一只摇篮,小小的椭圆,刚好能坐两人,专用来所谓自助漂流的。兰君与我对面而坐,一脸的天真与开心。兰君是我一部自传体小说的责任编辑,晓得我年少时放过排的底细,便早早地预订,要与我同舟共济。自然我是乐意把这份信任与责任挑在肩上的。穿好救生衣后,我便操起那根亦篙亦桨的竹棒,策动像皮筏往中流漂去。
水波倾斜了,起伏在心头的是汹涌的兴奋和隐约的恐惧。龙底河开始它的恶作剧,猛烈地摇晃起我们的舟子,忽儿将我们举起,忽儿把我们跌落,忽儿让我们撞向礁石,忽儿将我们埋入浪花。我们抓紧筏子上的扣带,随着波浪的起伏,发出一声声尖叫。早被告知,漂这种像筏的讲究,就是随波逐流。其实在下水之后,我们就失去了自主的根基,一切的一切都交与了龙底河,只有享受颠簸和喊叫的份了。筏子轻得如同一片树叶,一碰到礁石,就倏地掉过头来,让人有些许的眩晕。浪花如碎玉喷溅,片刻之间,全身就已湿透,筏子内也积了半尺深的水。龙底河却不管这些,只顾推涌着筏子和我们的喊叫往下游飞驰。
下了第一个险滩,恐惧便已消逝无影,莫名的快意却如泉涌,从我们的毛孔和发梢向外辐射。日常生活的琐碎烦恼,谁没有积累一些在心里?此时此刻却被我们全部喊出去了。我们身轻如燕,我们兴奋不已,我们渴望更大的险滩,我们需要以喊叫张扬这纯粹的快乐呵。我用竹棒调整着筏子的位置,让它进入正确的航道。此时,我放排的经验就派上用场。先出发的两条筏子已先后搁浅在礁石间,引发了我们的自豪和嘲笑。
又是波涛汹涌,激流飞泻,又是弯急石诡,大起大落!浪花卷过我们头顶,嘶叫迸了我们胸膛。我们的快筏跌跌宕宕,一泻而下!到了一个长潭里,回首望去,兰君水洗过的笑容清新动人。单调的叫喊已无法挥发内心充沛的快慰,兰君建议乐而歌之。于是“小小竹排江中游”,“山下河淌水清悠悠”,与河有关的歌声翩然而起,振动它透明的翅膀在水面上回旋不已…… {Ky:PAGE}
我们是有理由歌唱和欣慰的,我们漂在了所有人的前头。有人在岸上跟着筏子奔走,冲我们伸大拇指,大声说数我们漂得最好。后面不断有人翻船,还有人不敢下滩,居然扛着橡皮筏走过险滩了再下水。我们大声地耻笑他们。我们甚至还有闲暇泊住筏子,到河边的小姑娘那里买烧烤好的小鱼吃,吃了再漂,仍然漂在前头。一切的险滩和急流都不在话下,除了赋予我们快乐外,它们似乎再无别意。
于是我们大意了,确切地说,是我大意了。终点遥遥在望,我松懈了自己的神经,和兰君聊起了天,心有旁鹜,筏子就趁机摆去了错误的姿态。在一个本无大碍的地方,等我们从闲聊中清醒时,发现筏子被浪推到一块岩石上,斜侧着不得动弹了。我一边嘱咐兰君冷静,不要动,一边竭力调整筏子,想让它继续顺流而下。但是刹那间,筏子翻了过来,我们被罩在了下面!幸亏,我们没有懵懂,也没有慌乱。我伸手将头顶的筏子拨开,从水中钻出来。我大声呼喊兰君,当看到她仰浮在水面,也在呼唤我时,沉落的心才从水中浮出。我奋力游近她,抓住她的救生衣。俩人相扶,狼狈地爬上岸一看,倒扣的筏子,还有那支竹棒,静静地搁在滩头乱石间,似在等待我们。
收拾好筏子重新开漂,我不紧有些沮丧和愧疚,眼看功德圆满顺利抵达,却因我的大意而前功尽弃,而且几次花容失色,让一个美丽的生命受惊。兰君却安慰说,这样也挺好的,翻一次船才算得上圆满呢。暗自思讨,也对,太顺利了,就不会有如此丰富的感受。同翻一次船,也是难得的缘份。如此一想,漂流的快乐重新从心中流溢出来……
到达终点,离筏上岸,告别奔流不息的龙底河,回到夜色下的通道县城,我发现,我们的筏子还在漂,漂在朋友们的口头。他们说,我们的翻船是我刻意为之,目的是要上演一出“英雄救美”的老戏。他们甚至在联欢会上给我颁了一个“故意翻船奖”。其实,我既不敢故这个意,也无这个能。姑且一笑置之。
因为这次漂流,也因为这次的翻船,龙底河,我是把你狠狠地记在心里了。我会随时来漂你,在你那绿莹莹的波浪之上,驾着我的意念之筏。
(作者系著名作家、湖南省作协副主席)
来源:中国通道
作者:陶少鸿
编辑:redcloud